春日，位于武陵山深處的湖南省(sheng)湘(xiang)(xiang)西土(tu)家族苗族自治州龍山縣里(li)耶鎮，酉(you)水(shui)河(he)靜靜流(liu)過，兩(liang)岸綠意生機勃勃。古時(shi)，這里(li)挽(wan)荊楚而通巴蜀；今日，湘(xiang)(xiang)西州是湘(xiang)(xiang)、鄂、渝、黔(qian)四省(sheng)份交(jiao)界之地。

  這個小鎮(zhen)，因為2002年一(yi)次配(pei)合水電站建(jian)設而(er)展開的(de)搶救性(xing)考古發掘，為世人(ren)矚目(mu)。這里(li)出土了(le)總計3.6萬余枚(mei)、書(shu)(shu)有20多(duo)萬字(zi)秦簡，是(shi)史書(shu)(shu)并未記載(zai)的(de)洞庭(ting)郡遷陵縣的(de)行政(zheng)文書(shu)(shu)檔(dang)案(an)，寫(xie)下了(le)秦朝(chao)的(de)方方面(mian)面(mian)，也寫(xie)下了(le)中(zhong)國考古史輝煌的(de)一(yi)頁。

  “20世紀80年代，因當地村(cun)民取土燒制(zhi)磚瓦屢有(you)戰國(guo)(guo)墓葬(zang)隨(sui)葬(zang)品發(fa)(fa)(fa)現，幾年后當地文(wen)物(wu)部門(men)清(qing)理發(fa)(fa)(fa)現戰國(guo)(guo)墓葬(zang)52座(zuo)，自此我便一直在附近尋找古城(cheng)址(zhi)，2002年里(li)耶(ye)秦簡的(de)出(chu)土，印(yin)證了我的(de)判斷。”考古專家、里(li)耶(ye)古城(cheng)一號井發(fa)(fa)(fa)掘工(gong)作的(de)主(zhu)持者龍京沙說。

  2002年的(de)(de)搶救性發掘中(zhong)，探明這座(zuo)古城殘存面積(ji)20000平方(fang)米(mi)，在(zai)工(gong)程中(zhong)心區距離地表1.1米(mi)的(de)(de)位置(zhi)，一個東西長(chang)4米(mi)、南北長(chang)5.5米(mi)的(de)(de)橢圓形(xing)大坑出現，坑內(nei)滿(man)是(shi)青膏泥，再往下，是(shi)2.1米(mi)見方(fang)的(de)(de)方(fang)形(xing)木框。

  出土秦(qin)簡的里耶古城一號井。新華(hua)每日電(dian)訊(xun)記者翟翔攝

  “最(zui)初推(tui)測窖藏的(de)可能性較大，但打下(xia)去5米仍(reng)未(wei)見底，才意識到(dao)這(zhe)很有可能是口古井，最(zui)上(shang)部為(wei)淤泥(ni)和(he)陶片、漆木器殘片等生活廢棄物。6月3日，地下(xia)7米的(de)淤泥(ni)在(zai)浮選中(zhong)發現(xian)了黑乎(hu)乎(hu)的(de)簡牘殘片，上(shang)面(mian)寫(xie)有文(wen)字(zi)。當(dang)時感覺(jue)熱(re)血全涌進(jin)了頭(tou)腦。”22年過后，龍京沙這(zhe)樣回憶當(dang)時的(de)情景。

  從公元前221年秦(qin)(qin)始皇一統六國，到公元前207年秦(qin)(qin)王子嬰向劉邦投降，秦(qin)(qin)朝延(yan)續僅(jin)10余(yu)年。由(you)于史(shi)料稀缺(que)，這段歷史(shi)留下(xia)了(le)不少待解之謎。里耶秦(qin)(qin)簡，猶(you)如(ru)一部秦(qin)(qin)朝社會生活百(bai)科全書，為秦(qin)(qin)朝歷史(shi)注(zhu)入了(le)生命，填補(bu)了(le)記(ji)載空白，讓千(qian)年時光后的人(ren)們清晰地看到中國首個大一統王朝運轉(zhuan)的面貌。

  湖南省文(wen)物(wu)考古(gu)(gu)研(yan)(yan)究(jiu)院(yuan)研(yan)(yan)究(jiu)員(yuan)張春龍介紹(shao)，17米深(shen)的(de)井內發掘出(chu)的(de)秦簡(jian)有1.8萬枚帶字，時間跨度從秦統一(yi)(yi)六(liu)國的(de)前一(yi)(yi)年到秦滅亡(wang)的(de)前一(yi)(yi)年，覆蓋了(le)政治、軍事、民族、經(jing)濟、法律、文(wen)化(hua)、郵遞、醫藥等諸多領(ling)域，數量超出(chu)此(ci)前所出(chu)土秦簡(jian)的(de)總和，紀年完整、資料詳實，在(zai)考古(gu)(gu)學中極為(wei)罕見(jian)。

  從最初發掘時的照片來看(kan)，這些簡(jian)牘已(yi)呈(cheng)黑(hei)色(se)，與博物館展柜色(se)澤如(ru)新的簡(jian)牘相差甚遠。

  井中(zhong)的里耶秦簡。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(jiu)院供(gong)圖。

  張(zhang)春龍回憶說(shuo)，發掘現場的(de)木(mu)質簡(jian)牘如(ru)沾了水的(de)餅干，竹簡(jian)如(ru)煮過(guo)頭的(de)面條，極其脆(cui)弱。

  “依堆積的自然(ran)層理逐層發(fa)掘，并進行編號(hao)、清洗、脫色(se)、拍照、脫水等流(liu)程(cheng)(cheng)，再用有機玻璃封存包(bao)裝，整(zheng)個過(guo)程(cheng)(cheng)歷時近7年。”他說。

  脫色處理(li)后的里(li)耶秦簡。湖南省(sheng)文(wen)物考古研究院(yuan)供圖。

  張春龍幾乎獨自承擔了簡牘文字的(de)識別(bie)工作，五(wu)卷的(de)里耶秦簡釋讀已(yi)出版兩卷，最后(hou)三(san)卷也(ye)進(jin)入出版階段。“認真(zhen)辨識一(yi)遍(bian)需要一(yi)年以上時間，而(er)且還需要反復校閱。”他說。

  從(cong)簡牘內容及考(kao)古成果看，里耶曾是楚國西南邊(bian)陲軍事(shi)(shi)要(yao)塞，秦時被沿用作(zuo)洞庭郡遷陵縣(xian)縣(xian)治，成為了(le)糧秣兵甲重要(yao)的中轉(zhuan)站和補給點。在(zai)張春龍的釋讀下(xia)，兩千多年前的小城往事(shi)(shi)歷(li)(li)歷(li)(li)在(zai)目：

  ——流(liu)動人(ren)口(kou)經(jing)過關卡需憑(ping)“身份證”放行。通(tong)關文書上(shang)面寫明持有人(ren)的姓名、性別(bie)、年齡、膚色、身份等，以便核(he)驗。

  ——地方吏治嚴(yan)密。他們(men)每年接受考(kao)核，履歷被稱作(zuo)“伐閱”；在記錄(lu)出(chu)勤(qin)考(kao)核的(de)簡牘上，同一(yi)(yi)(yi)職務的(de)官吏出(chu)勤(qin)天(tian)數相加恰好是一(yi)(yi)(yi)整年；集中辦(ban)公時(shi)間(jian)為早上7點到(dao)下午5點，往來公文接收(shou)與發出(chu)都有(you)詳(xiang)細(xi)記錄(lu)，精(jing)確到(dao)時(shi)、分(fen)，一(yi)(yi)(yi)些收(shou)發時(shi)間(jian)顯示，他們(men)會(hui)“加班”至深夜。

  遷陵縣吏員按(an)律令辦事，每月(yue)一日接受刑徒、奴隸買(mai)賣登記(ji)。湖南省文物(wu)考古研究院供圖。

  ——官吏(li)(li)工作中的失誤(wu)會(hui)被追責。簡牘記載了對(dui)幾位官吏(li)(li)數千錢(qian)(qian)至上(shang)萬錢(qian)(qian)的罰款(kuan)，情(qing)節更嚴重(zhong)者則入刑(xing)，而當地普通工人一(yi)天的工錢(qian)(qian)才(cai)有(you)8錢(qian)(qian)。

  ——官吏在食堂吃飯需(xu)使用“餐卡(ka)”。餐卡(ka)以打叉或畫圈標(biao)記，食物是小米和稻米煮成的粥(zhou)。如果出差或未出勤，可以領取食物回家。

  這是官吏飯(fan)卡。里耶秦簡博物(wu)館供(gong)圖。

  ——今天兒童啟(qi)蒙背誦的乘(cheng)法(fa)(fa)口(kou)訣(jue)，在2200年前(qian)就已經存(cun)在。“九(jiu)九(jiu)八十一”“二八十六”“二半而一”……秦人乘(cheng)法(fa)(fa)口(kou)訣(jue)與(yu)今日有著驚(jing)人的一致，推測是(shi)計算土地面積、稅收時(shi)使用(yong)。

  里耶秦簡《九九表》。新(xin)華每日電訊記者翟(zhai)翔 攝

  ——郵驛系統完備。為了確(que)保公文的(de)(de)機密性(xing)，秦人會在(zai)寫有公文的(de)(de)簡牘(du)上覆(fu)蓋(gai)一枚(mei)叫“檢(jian)”的(de)(de)木板，用繩子捆扎后(hou)，敷上封泥，蓋(gai)上負責(ze)官吏的(de)(de)印章，寫上收發地址等信息。書有“遷(qian)陵以郵行(xing)洞(dong)庭”的(de)(de)簡牘(du)，可能是中(zhong)(zhong)國(guo)最早(zao)的(de)(de)“信封”。中(zhong)(zhong)央(yang)和(he)郡的(de)(de)政令能夠下達(da)今天(tian)仍很(hen)偏(pian)僻(pi)的(de)(de)遷(qian)陵（里(li)耶），遷(qian)陵的(de)(de)文書能夠下達(da)鄉(xiang)村以及上送洞(dong)庭郡或咸陽(yang)，體現了有效(xiao)率的(de)(de)國(guo)家管理效(xiao)能。

  書有(you)“遷陵以郵行洞(dong)庭”的簡牘，可能(neng)是中國最(zui)早(zao)的“信封(feng)”。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翟翔 攝

  ——這里的(de)(de)蔬果有巴(ba)葵、芹、韭、冬瓜、橘，還有種名為(wei)“枝（枳）枸(gou)”的(de)(de)棗子。其(qi)中(zhong)，冬瓜和(he)枝（枳）枸(gou)是給(gei)秦始皇的(de)(de)貢品，當(dang)地(di)甚至還設置(zhi)了(le)“橘官”。在古井(jing)中(zhong)，第七層出土(tu)的(de)(de)植物標本還有核桃(tao)、葫蘆(lu)等。它們都是遷(qian)陵(ling)居民的(de)(de)常見食材。

  ——重視耕(geng)地(di)(di)增(zeng)加，把開墾荒地(di)(di)面積的(de)多少作為衡量(liang)政績的(de)標準和(he)征收衣民賦稅的(de)依據之一(yi)。祠先農(nong)(nong)是重要的(de)祭祀典禮，通過官府(fu)提(ti)倡和(he)表率達到(dao)勸客農(nong)(nong)桑的(de)目的(de)。

  ——一斗(dou)祭祀后的(de)豬肉約為2.7錢，而為解決虎患(huan)被打(da)死的(de)老虎肉價高達20錢。

  ——臘八節(jie)似乎在當時是個比春(chun)節(jie)更重要(yao)的節(jie)日(ri)。官(guan)吏們會舉行名(ming)為(wei)(wei)“嘉(jia)平(ping)”的儀式，分配食物和酒水(shui)慶祝(zhu)。一位官(guan)吏曾(ceng)因為(wei)(wei)沒(mei)有分到酒而提起抗議。

  ——縣(xian)城有位名“靜”的醫生，受(shou)命(ming)于縣(xian)署行醫，還(huan)開過(guo)“令金傷無瘢方”的藥(yao)方。受(shou)創傷經過(guo)醫治(zhi)而不留(liu)瘢痕，當為良方。

  秦(qin)統一(yi)(yi)后，結(jie)束了數百年(nian)的戰爭，社會相對穩定。遷陵一(yi)(yi)度(du)經(jing)濟繁榮，熱鬧非(fei)凡。一(yi)(yi)個(ge)(ge)時代(dai)的圖(tu)景濃縮于一(yi)(yi)個(ge)(ge)縣，一(yi)(yi)個(ge)(ge)縣的歷史又(you)濃縮于片片簡牘。這(zhe)些(xie)秦(qin)簡無聲地展(zhan)現了秦(qin)代(dai)的縣政(zheng)運行和(he)社會生(sheng)活，通(tong)過這(zhe)些(xie)簡牘，基層小吏和(he)普通(tong)民眾的日常(chang)生(sheng)活躍然(ran)簡上，栩(xu)栩(xu)如生(sheng)。

  關(guan)于這(zhe)些簡(jian)牘為(wei)(wei)何被(bei)拋入(ru)井中，學界仍有(you)不同理(li)(li)解(jie)。有(you)學者(zhe)認(ren)為(wei)(wei)，秦二世元年陳勝、吳廣起義后，戰火(huo)蔓延至遷陵(ling)，當地(di)官吏(li)出于保藏目的(de)(de)，在很倉促的(de)(de)時間內(nei)將(jiang)一(yi)些生活垃圾和辦(ban)公文書一(yi)次性埋(mai)入(ru)井中；也(ye)有(you)學者(zhe)認(ren)為(wei)(wei)，戰火(huo)蔓延中，這(zhe)里的(de)(de)官吏(li)無心(xin)工作，長時間將(jiang)此井作為(wei)(wei)廢物處理(li)(li)處，無心(xin)之舉，成就(jiu)今日(ri)的(de)(de)考(kao)古奇(qi)跡。

  “千年(nian)來(lai)，人類(lei)不(bu)懈追求生(sheng)存(cun)與繁(fan)榮，秦人篳路藍縷的(de)努力(li)使(shi)我們(men)今(jin)天仍能感受到他們(men)的(de)艱辛。我們(men)的(de)文明是幾千年(nian)傳承的(de)成果，能將之保留至今(jin)實屬不(bu)易(yi)。”張春龍說(shuo)。

  步(bu)入(ru)古稀之年(nian)的(de)(de)龍京沙依然親(qin)自指導學生，他最年(nian)輕的(de)(de)兩位弟子都(dou)是(shi)(shi)“95后”，一位還(huan)是(shi)(shi)曾在歐(ou)洲留學的(de)(de)“海歸”。

  2024年4月(yue)8日，龍京沙(sha)在(zai)里耶(ye)秦簡博物(wu)館凝望2004年秦簡發掘(jue)現場的照片 。新華每(mei)日電訊(xun)記(ji)者翟翔 攝(she)

  “考(kao)古(gu)工作者最大的(de)滿足源于后人對我們(men)(men)的(de)判斷的(de)證實(shi)。我們(men)(men)這(zhe)一代人花了幾十年(nian)時間證明(ming)了秦代古(gu)城的(de)存在(zai)和它方方面面的(de)細節(jie)，我們(men)(men)的(de)后繼者們(men)(men)將繼續這(zhe)項事業。”他說(shuo)。（記者 翟翔 張玉潔(jie) 鞠銀河(he) 林建杰(jie)）